视觉中国
■蔡安阳
清明前夕,细密雨丝飘落在闽南红土地,浸润着田垄边的车前草。我撑着旧伞站在秧田旁,听着远处水牛的哞叫,父亲的身影和往昔回忆如潮水般涌来。父亲常说:“食田水,望老天。”这是闽南种田人的质朴认知,脚踩土地,敬畏天理。
春分,父亲带我看浸种,缸里的糙米粒咕噜咕噜吸水,他说稻种扎根如人扎根。那时我年少贪玩,用竹枝搅水玩,多年后批改作文,见学生把“踏实”写成“塌实”,才惊觉父亲早已将生活哲理种进我骨子里。
抢插秧时,父亲教我右手分秧、左手栽种,还念叨:“三指捏秧七分力,入土深了苗不旺。”有次我心急插得东倒西歪,父亲半夜提灯补苗,让我懂得“农时误不得,人心急不得”。后来青年教师赛课,一姑娘安排公开课太满,我画歪秧苗提醒,她来问时,窗台父亲最爱的薄荷香传来,让人明白做事要“紧船慢马斟酌桥”,张弛有度。
台风季,暴雨砸得龙眼树弯腰,父亲赤脚蹚进齐膝深的排水沟清淤。母亲心疼说他属牛,他却讲:“水牛耕田看天,人做活计看心。”前年学校围墙渗水,我带青年教师通下水道,恍惚感觉铁锹柄有父亲掌纹。新体育老师疏通用力过猛,我脱口而出“疏通不是捅马蜂窝”,这不正是父亲当年的教导?正如“惊惊有水,静静有山”,遇事需沉着冷静。
秋分晒谷子那几日,父亲总在晒埕边支张竹椅。麻雀黑压压扑下来,他就挥动绑着红布条的竹竿,赶鸟的姿势像在写狂草。“日头晒谷,人心晒事。”他捡起我掉落的钢笔,在谷堆上划拉,“别看你拿的是金笔尖,不如我这竹竿懂得留活路——赶尽了,鸟饿死;不赶,谷糟蹋。”去年处理学生打架,我把双方家长请到劳动基地。两个孩子在菜地里并排拔杂草,他们的母亲蹲在地头削芦笋,渐渐聊起各自的不易。
冬至前夜搓红圆,父亲把糯米团捏成小太阳。灶膛里的番薯梗噼啪作响,他突然说:“教书和种地差不多,好种子要配好墒情。”那年我班上转来个刺头学生,家访时发现他爹瘫在床上。我学着父亲当年给五保户犁地的样,每周带他整理错题。期末他作文里写:“老师的手和爷爷一样,都有洗不净的蓝墨水。”前天毕业十年的学生寄来喜糖,盒底压着张泛黄的田字格纸,上面歪扭地抄着“三指捏秧七分力”——原来当年劳动课上的顺口溜,早在他心里长成了金稻穗。
雨不知不觉停了,暮色笼罩稻田。我仿佛听见父亲带着稻花香的声音:“先生仔,教册和作穑都是培土啊。”父亲用农事和言行,为我和身边人上了一堂堂饱含生活智慧与人生哲理的耕读之课,这些道理如种子,在岁月里生根发芽、开枝结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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